鄙人不喜酒也不善酒,天生如此。年轻时,有人说酒量练练就见涨了,可我练到老也没练出来。每当在饭局喝酒推三阻四时,李白总是被人用来当作劝酒的利器:不是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吗?文人哪有喝酒不行的?这话有些歪理,李白是诗仙,也是酒仙,他喝酒的确厉害,自称“百年三万六千日,一日须倾三百杯”,杜甫把他列为“饮中八仙”:“李白斗酒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。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”然而,李白是李白,史上一人而已,李白嗜酒,未必天下文人都豪饮。
比如宋代大文豪苏轼,虽也被称为“坡仙”,却是喜酒而不善酒。他有李白的皮,却无李白的瓤。表面看来,两人皆贪杯且豪放,字里行间酒气冲天,但倘若叫两人当场斗酒比拼,那苏轼必定败下阵来,甘拜下风。对于喝酒,苏轼有个自我认知:“予饮酒终日,不过五合,天下之不能饮,无在予下者。然喜人饮酒,见客举杯徐引,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,落落焉,酣适之味,乃过于客。闲居未尝一日无客,客至,未尝不置酒。天下之好饮,亦无在予下者。……”(《书东皋子传后》)他是说,我天天喝酒,也不过五合,天下没有比我不能喝的人了。然而我喜欢看别人喝,见客人举杯慢酌,我的心中就无比舒坦,那滋味比客人都酣适。凡有客来,必定以酒相待,这么说来,天下没有比我更好酒的人了。他给朋友程正辅的信中谓:“老兄近日酒量如何?弟终日把盏,积计不过五银盏尔。” 在《饮酒说》一文中又说:“予虽饮酒不多,然而日欲把盏为乐,殆不可一日无此君。”酒量不大,但手里握着酒杯就感到舒心畅意。总之,苏轼对于酒是“好饮”而“不能饮”。一次与弟弟苏辙相聚,苏轼喝了半盏就大醉,字也写不成了。一般来讲,不善酒的人也不喜酒,如我;像苏轼如此“分裂”之人,还真是不多见。
喜酒好饮也就罢了,苏轼还自己酿酒,林语堂称他为“造酒试验家”。当然,苏轼酿酒也并非多么了不起的事情,宋朝官酒价格偏高,家庭自酿也很常见,尤其是苏轼这般好客之人,酒杯天天不空,而且经常遭贬囊中羞涩,不自酿咋整?中山松醪酒、蜜酒、桂酒、真一酒等,走哪酿哪儿。《中山松醪赋》《东坡酒经》《蜜酒法》等文,都是写他酿酒的过程与感受,如何制曲、用米、加水、火候等,不厌其详。苏轼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,做菜是一绝,留下“东坡肉”“东坡羹”“东坡鱼”等传世名菜。那么,他的酿酒水平如何呢?他曾坦承手艺“疏谬”,做的酒“苦硬不可向口”,但只要能醉人就行了,味道佳不佳的没必要过多计较了(《饮酒说》)。宋朝词人叶梦得的《避暑录话》也有载:“苏子瞻在黄州作蜜酒,不甚佳,饮者辄暴下,蜜水腐败者尔。尝一试之,后不复作。其后在惠州作桂酒,尝问其二子迈、过,云亦一试之而止,大抵气味似屠苏酒。”意思是,他在黄州做的蜜酒不怎么样,喝的人都跑肚拉稀,可能是蜜水坏了。在惠州做的桂酒,他的儿子苏迈、苏过都不敢多喝,浅尝辄止,因气味像药酒。叶梦得的母亲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的妹妹,所以这段记述当是实情,要不林语堂咋称东坡先生为“造酒实验家”呢。
苏轼喜欢喝酒,尤喜醉酒的感觉,此是为何?他尝云:“吾酒后乘兴作数十字,觉气拂拂从手指中出也。”又云:“俯仰各有态,得酒诗自成。” “……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都两忘。”他把酒称为“钓诗钩”“扫愁帚”。原来,酒在他这里是激发灵感、忘却忧愁的妙物。酒酣胸袒尚开张,他在亢奋中激情腾跃,文思汩汩,状态奇佳,进入物我两忘、浑然天成之境,苏轼诸多佳作都是这样写成的。如最有名的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前有几句小序交代:“丙辰中秋,欢饮达旦,大醉,作此篇,兼怀子由。”另一首名词《临江仙》头两句:“夜饮东坡醒复醉,归来仿佛三更。”《江城子》:“梦中了了醉中醒。只渊明,是前生。”不仅仅如此,喝酒也带来了许多尘俗的快乐。一天夜里,苏轼被大雪困在驿站,正感寂寞无聊,见有一生客冒雪自北方来,便呼来对饮至醉,等次日早晨客人离去,“竟不知其谁”。还有一次更奇:某夜时已三更,家人都已睡了,月色如霜,忽有邓道士叩门,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之人,身穿桄榔叶,手提一坛酒,风神英发犹如仙人吕洞宾,对他说:“您想尝尝真一酒吗?”三人遂走到合江楼下就座,各饮数杯,击节高歌,风振水涌,大鱼纷纷跃出水面。这酒喝到这份儿上,不只是尘世之乐,恍然已入神仙一般的境界了。
如果以苏轼诗词中的“酒”字做飞花令,必是花飞处处,酒香四溢。我虽不喜酒,看繁忙的酒词在眼前飞舞,也不免陶陶然,醺醺然。——“几时归去,作个闲人。对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”,这般旷达适意,悠然自得,一吟之下,醉了。
(刘江滨)